沙海 邪簇 已归家 完

已归家

CP 邪簇

黎簇正和同学走在路上,忽然接到吴邪的电话,通知他,人回来了,等会去学校接他,晚上一起吃饭。

吴邪北上做正经的买卖,不坑人,不搞事,黎簇要跟着去长长见识,被吴邪一口拒绝,口口声声说什么要考试了,是时候临时抱佛脚,好好学习天天向上,不能因小失大。黎簇嗤之以鼻,有事钟无艳,无事夏迎春。吴奶奶可偷偷告诉过他,吴邪读大学那会可没少逃课,黑历史一堆的人倒是好意思教育他。

黎簇挂下电话,装着没事人似的继续与同学们谈笑,脑子里却全是吴邪那张从容不迫的脸,于是心里无端端起了一股无名火,不得泄处,又不愿让人看出异样,烦乱之下,干脆找了个借口跑回宿舍。

宿舍里面空无一人,鸦雀无声。同寝有的去约会,有的去读书馆温习,有的去网吧组队打游戏。

黎簇倒到自己的床上,掏出手机,心不在焉地打了会手游,十分不得劲,便丢开手机,起身换了几身衣服,从中挑出一套最合适的,对着镜子照了照,不甚称心,左思右想,又拿了一件新买的外套穿上,这才满意,出门去老地方等吴邪。

黎簇和吴邪约在学校附近的一家老牌小吃店门口附近见面。

小馆子,店面不大,麻雀虽小五脏俱全,东西多,口味还行。据吴邪透露,他上学之时这家店就立在这儿了。他那会正值容易饿肚子的年纪,常常和小伙伴们来这儿吃宵夜,最喜欢店里的鲜肉小馄饨,肉新鲜,皮微厚,老汤头,味道重。江南的冬天阴风贴肤,湿寒入骨,一碗下去,暖心暖肺,甚是美味。

黎簇尝了以后,发现没什么特别之处,但记住了这味道,打那之后,他不时来这儿吃鲜肉小馄饨,有时去见吴邪,特地要了生馄饨带给他,美其名曰,请他尝尝逝去青春的滋味。

黎簇到了,吴邪还没个影。黎簇瞥了一眼手机上的时间,嘴里念念有词,啧,来的真慢。话音刚落,吴邪的名字一下子窜上屏幕。黎簇心虚地接起电话。

吴邪的语气保持着一贯的不紧不慢,不高不低,仿佛任何事情都不会影响他的节奏。他知照黎簇,路上有点堵,快到了,要黎簇别太念他,稍安勿躁。黎簇被吴邪戳穿了小心思,有点不爽快,吴邪总能一眼看穿他,让他无处可逃。嘴上极力否认着,不想不想,想奶奶都不想他。电话那头的吴邪四平八稳地发出了一声淡淡的嗤笑。

黎簇收了线,从手机里抬起头。因种种机缘,他养成了眼观四路耳听八方的习惯。眼睛来回一扫,但见路上车水马龙,路旁行人来来往往。忽而,一抹窈窕的身影出现在视线尽头,一个女孩身穿一袭白衫,手里提溜着一个装外食的袋子,似一朵浮云向这边摇曳而来。黎簇认出那是他的同班女同学。他对这姑娘的印象不错,妥帖温和,乐于助人,见谁都笑容满面的。

两人打了照面,女孩冲着黎簇甜甜莞尔,倏忽之间,脚下一拐,手中一松,失去平衡,要与大地来个亲密接触。黎簇到底经过事,反射神经增强不少,说时迟那时快,脚下一个箭步,拽住女孩的胳膊,转过半个身子,一把接住袋子。

香风扑面,黎簇低头一瞧,两人姿势暧昧,胸口相贴。黎簇感到不好意思,连忙放开手,往后退了一步,嘴里直冒抱歉。女孩站直身体,连连摇头,谢上许多遍。

英雄救美,黎簇总归得意,不禁眉眼灿然,炯炯有神。女孩则面颊含春,目光盈盈,柔中带水。两人相视一笑,气氛颇为粉红,然而立刻被中国人民传统的问候三连终结。吃了吗。吃什么。去哪儿吃。黎簇半真半假的扯了谎,跟亲戚去吃烧烤,对方深信不疑。同学们都知道黎簇有个本地亲戚,挺照顾他,经常在节假日带着他出去吃喝玩乐。

黎簇把女孩的晚餐还给女孩,女孩飘然而去。黎簇站在原地,回味着当时的动作,一来二去,认为自己刚才真是太帅,可惜吴邪无缘得见。正这样想着,一辆SUV滑到面前,司机拉下墨镜,似笑非笑地望着他。

黎簇两眼一亮,叫着吴邪,拉开车门,钻进副驾驶位。车里一如以往有着浓重的花露水的气味,熏得黎簇的鼻子差点失灵。吴邪不喜欢车用空气清新剂,嫌味道难闻,憋得慌,就常拿花露水当空气清新剂往车里喷。

黎簇快有两个礼拜没见到吴邪了。他望着吴邪,心定了一定,又跳了一跳,不愿直视这个男人,又挪不开眼光。半个月的时间,吴邪没变黑,也没变白,没变胖,也没变瘦,依旧脸上没挂着多少肉,头发乱糟糟蓬松松,黑洞洞的眼睛,目光幽深。穿了件灰色衬衣,系紧了袖口,把全身包裹的严严实实,一丝不漏。

吴邪的一只手探过来,撸了一把黎簇的刘海,语气轻松地问,哎哎,看什么呢?

额头蹭的一下子被火点着,烫的厉害,但头可断,发型不能乱,黎簇甩开吴邪的手,对着后视镜拨弄着头发,答非所问,事情办好啦?

吴邪扯了嘴角,露出一个很浅的微笑,只道,少瞎操心。推上墨镜,一边打起方向盘,一边询问黎簇要吃什么。

黎簇下意识地拒绝了臭豆腐。吴邪吃臭豆腐,不止吃个味,还吃个执念,黎簇可以理解,架不住只要他亲自下厨或者下馆子点菜,端上桌的就是臭豆腐,再好吃的东西也该腻了。黎簇皱了皱鼻子,提出自己的需求,臭豆腐好吃归好吃,也不能顿顿吃吧,吴老板,我是年轻人,我要吃肉。

吴邪失笑,准了,吃肉。又仿若不经意地问黎簇考试如何。

黎簇眼神有点儿飘,但还是实话实说,船到桥头自然直,该拜的在心里都拜过了,上帝佛祖玛尼玛尼哄。

吴邪道,小心到时候哭鼻子。

黎簇做出恍然大悟的表情,吴邪,原来你因为没考好哭过。

啪的一声,吴邪拍了一把黎簇的额头。

吴邪偏瘦,但手上力道足,一拳头打的黎簇飙鼻血。他打黎簇这下没下力气,黎簇并不疼,可黎簇不能白白挨打了——黎簇的武力值暂时跟不上吴邪,反制尚是梦想,但他相信,只要他坚持不懈的努力,迟早有一天,他能右拳打吴邪,左拳打黑眼镜。小哥就算了,难度太高,不在挑战范围——就在嘴上逞强,君子动口不动手,欺负学生算什么本事!

吴邪缓缓扬起手,笑容无比亲切,一下堵不住你的嘴,那再来一下。

黎簇不肯挨第二下,车厢就那么大,他没法躲,连忙扯出一张虎皮往吴邪脸上糊,你再欺负我,我去告诉奶奶。

吴邪被逗乐了,好学不学,学人告状。

奶奶说了,告你的状,不算告状。

那算什么?

举报有功,论迹行赏。

吴邪默然。

黎簇的额头又挨了一下。

吴邪没再开口教育黎簇,只用下巴指了指后车座,黎簇顺着他的指示回头望去,那儿放着一个纸袋子,好奇地问,给我的啊。见吴邪点点头,那意思就是给他的了,黎簇取过袋子,拿出里面的鞋盒,打开一看,一双限量版球鞋,红白相间,款式新颖,价格感人,散发着簇新的气息。黎簇呆住了,这球鞋他的确想要,但对谁也没说过,到底是哪儿露的陷?嚯了一嗓子,抠门的吴老板竟然转性了,看来这次赚大发了。不过你怎么知道的?

吴邪歪了脑袋,鼓着嘴巴,露出一个饱满的笑容,你猜。

黎簇遮住眼睛,不忍多看,啊呀妈呀,注意点表情管理,吓唬谁啊。然后就不去理吴邪了,翻来覆去的瞧鞋子。喜欢是真喜欢,可最近又不是生日,也不是节日,黎簇有点受之有愧。

吴邪好似黎簇的肚里虫一般,替他解了心结,看到了,顺手买的,你要是喜欢,就穿着,要是不喜欢,转手卖掉,钱自己存着,不用给我。

黎簇幽幽地说,我还是穿了吧,变成钱,绕一圈又回你的腰包了。

我是那样的人吗?

你给我的买命钱,你还好意思叫人来坑。

吴邪呛了一下,咳了两声。

因为黎簇要吃肉,两人便去了一家烧烤店。苍蝇馆子,藏在深巷街底。烧烤师傅是东北人,在南方扎了根,勤勤恳恳地操弄着这一门手艺,生意做得红红火火。王胖子吃过大江南北的烧烤,口味极为刁钻,绝不含糊,也给了这儿很高的评价。食材新鲜,老汤为底,手法精湛,口感扎实,外脆里嫩,劲道弹牙,更值得一提的是这家店的酱料,浓咸鲜辣,一口下去,唇齿留香。吴邪对吃的要求很低,保命之际有口吃的就是有福,平常吃点劲道的,他也乐意。所以每次王胖子他们来这边,一伙人就来这儿,就着江南善变的天气,吃肉喝酒,大快朵颐,聊聊天南地北的往事。后来他们带着黎簇来过几次,黎簇也喜欢上这儿的味道。

店里已经坐满了,不过他们运气好,有一对情侣吃完正要离开。位置靠窗,一张椅子,两张凳子,空间略显狭促。两人顺势走过去坐下,叫来服务员收拾了餐桌。

吴邪请客,黎簇点单,黎簇正是吃了这顿马上饿的年纪,挑了一水儿的肉食,摆了满满一桌。最近酒驾查得严,吴邪要开车,就没上酒。黎簇一个人喝也没意思,要了冰镇可乐。

黎簇喝着冰镇可乐,吃着肉,和吴邪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谈,他最近做了什么,看了什么,特意又提到了前几天陪着奶奶去庙里上香,在后山偶遇了梅花鹿。

竹林苍翠之间,一头成年的母鹿领着半大的小鹿在散步。鹿仔的胆子出奇的大,见到黎簇也不逃跑,瞪着水灵灵的大眼睛,好奇地靠近他。黎簇受宠若惊,惊喜之下忘记拍照。回头在电话里跟吴邪讲了,吴邪觉得有趣,他陪奶奶上香多年,从没见过梅花鹿,黎簇占便宜了。吴邪没看到的,黎簇看到了,那就是黎簇胜利,值得高兴。黎簇不禁小嘚瑟,奶奶也那么说。

吴邪的手机响了,他掏出手机,接起电话,没讲两句,很自然的换上本地方言。黎簇是外乡人,来这儿没几年,只听得半懂。吴邪和那边约了明天见,挂了电话,随口和黎簇通了气,明天有老板要来看东西,他得过去。黎簇没多问,生意上的事情,吴邪有自己的原则和做派,不必件件都与他讲明。

夜幕渐深,店内人满为患,觥筹交错。

包厢里的客人们餍足的鱼贯而出,走在末尾的那人突然张嘴喊声吴老板。

黎簇顺着声音往那边望去,一行六人,四男两女。男的一个个人高马大,手臂上的腱子肉鼓的要爆炸,清一色花臂,体恤长裤。两个平头,一个留长发,还有个剃了光头。女的一个比一个撩人,抹胸短裙,胸挺臀翘,腰肢软绵绵,嘴唇殷红,嗲声嗲气,娇滴滴的能出水。

自从解决了汪家,吴邪就好似入了定,整个人安安稳稳,满是懈怠,凡事慢半拍。但此时此刻,他身上那层慵懒不翼而飞,好似一只打盹的老虎张开了眼,咧嘴一笑,显得非常的平静。他对黎簇示意要过去打个招呼。语毕,站起来,迈开腿,与他们勾肩搭背往外走。

黎簇见怪不怪,安静地咬着竹签子。吴邪在道上闯荡多年,树大招风,仇家多,朋友亦多。不管是达官贵人,还是三教九流,是明处的,还是暗处的,不该黎簇认识,他从来都是一语带过,有时一语都省了。吴邪独自跟他们出去,意思便是不会把他们介绍给黎簇了。

四周人声鼎沸,他们的寒暄被此起彼伏的欢声笑语淹没,黎簇隐隐听着有人问他是谁。吴邪照旧打个哈哈,朋友家小孩,失恋了,这不,出来散散心,简单的应付过去。黎簇在心里翻个白眼,八零后梗老没药医。吴邪乘别人不注意,回头对黎簇做了一个嘴型,黎簇认出来了,是个乖。然后吴邪转过头,钻出店门。

吴邪没对外承认他们的关系,黎簇没有不满,他也对女同学撒了谎,又有什么资格责怪吴邪不讲真话。他们的关系太过微妙,本来就没过明路,在暗中媾和,为了避免暴露,总得拿点谎言来掩盖。

黎簇抬头往窗外望去,透过油腻的玻璃窗,能看见光头搭着吴邪的肩膀,给了吴邪一支烟,吴邪接过来,点了,抽了,咳嗽了几声。身材凹凸有致的女人勾住吴邪的胳膊,摇摇摆摆,作势亲他,吴邪不着痕迹的一躲,弯着眼睛,笑眯眯的,讲了句话,一群人哄堂大笑。

过了片刻,那群人消失了,玻璃窗里面徒留下吴邪一个人,昏黄的黑暗包裹着他,抹去所有表情,冷冷淡淡,生人勿进。

吴邪仰望天空,低头灭掉香烟,丢进垃圾桶,推门而入,坐到黎簇跟前,告诉黎簇外面下雨,又问吃没吃药。

黎簇点点头。今天上午,黎簇一起床就浑身酸痛,他果断地吞了止疼药,药效还没过。

每逢这种阴郁的天气,黎簇的膝盖就吸饱了水,上顶着皮肤血肉,下压着骨头经脉,让整条腿又沉又痛,又酸又涨。这种伤痛,也没法子治疗,只能靠慢慢养。若是养得好,疼个三五载,许渐渐好了,要是变成陈伤,要疼一辈子。黎簇不抱希望的认为,他天生运气差,该要疼一辈子了。

黎簇喝了两口可乐,可乐不冰了,没滋没味。

黎簇放下可乐,皮笑肉不笑地抱怨,我都失恋多少回了。

吴邪咬下竹签子上的脆骨,嚼了嚼咽下肚子,悠悠地笑着,年轻人嘛,多失恋几次死不了。

黎簇呸他,突得心生一计,面无表情地指了指吴邪右脸颊,抽过一张餐巾纸,递给吴邪。

吴邪一愣,接过纸巾往右脸颊上蹭了两下,还奇怪的自言自语,没碰到啊。

黎簇也一下子愣住了,没料到这么简单的一个动作竟然套住了一贯精明的吴邪,忍了又忍,终于噗嗤笑出了声。

吴邪回过味来,上当了,他把纸巾捏成一团,丢向黎簇,笑骂着,死小子。

黎簇躲过纸团的攻击,边笑边显摆,我可什么都没说。你自个钻圈子里面,还怪我。

吴邪扯过一把纸巾,摁着黎簇脸来回蹭。

黎簇的头毛被搞乱七八糟,气的大喊,吴邪,你混蛋,别动我发型!

两人闹腾一阵,感受到了隔壁桌小朋友的好奇目光,才停下来继续老老实实的吃肉。

桌上的肉被一扫而空,吴邪问黎簇,吃饱了吗?再舔点?

黎簇本着绝对不能帮吴邪省钱的精神,又加了烤串,胡吃海喝,饱的不行。以至于吃完从烧烤店出来,鼻尖全是烟火气,浑身被酱料入了味,觉着这辈子都不会吃烧烤了,不过这点小小烦恼,等肉消化了,自然而然会忘记,毕竟做人不分好坏贵贱,都是饿了吃,吃了饿,甭管上一餐吃得多饱,总归要肚子饿。

吴邪去取车,黎簇在店门口等了一会,他盯着地面,深灰色逐渐包围了浅灰色,雨势渐起,越下越大。

吴邪把车开过来,停在黎簇的前面,黎簇蹬上车,依旧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。

吴邪随意地问去哪儿,黎簇随意地回答去他那儿。吴邪就干脆利落地把车掉了个头向前驶去。

黎簇指的是挂在吴邪名下那处在西湖边上的房子,原本属于奶奶,前几年才交到吴邪手里。

正经的湖景房,四四方方,正气宽敞。中式装修,四君子开题,到处可见梅兰竹菊,厚重中带着一丝俏皮,家居器物按照年份排下来,一样比一样贵。

两人在一起之后,就在那儿筑了一个不为人知的巢,吴邪还给了黎簇钥匙,让黎簇可以在他不在的时候,一个人来去自如。于是黎簇在那儿打发了很多时间,一个人发呆,一个人吃饭,一个人睡觉,一个人复习功课,一个人打游戏。久而久之,他感受到在那儿很自由自在,像个家,可那儿不是家,只是吴邪偶尔会回来的一个地方罢了。

回去的路上,黎簇喝着从吴邪车里找出来的瓶装水,时不时地眺望着车窗外的风景,古老城市的绚丽夜景在他的眼前飞快倒转,星星点点,如梦如幻。耳边有悠扬的音乐,不属于他这个年纪,属于吴邪的过去,提醒着黎簇,他与吴邪之间的差别与差距,赶不上也填不了。

前面有红灯,吴邪停下车。旁边停着一辆奥迪,开着车窗,司机是位中年女性。黎簇的目光无意识地扫过去,刹那之间,摈住呼吸,心如擂鼓,冷汗浸出,慌忙往下一沉。

吴邪的视线在黎簇和奥迪之间打个转,慢条斯理地问黎簇是不是在他离开的这段时间里惹事了。黎簇眉头蹙紧,胸口含着一口气,摇了摇头,继而小心翼翼地探出半颗脑袋,悄悄地往对面张望一眼,等看清了,既是失望又是松口气。

黎簇心有余悸地说,我还以为看到我妈了。

吴邪追问,看清楚了?

黎簇仔细对比了两人,该是自己迷糊了,其实哪里像,他妈更漂亮,气质更好。毕竟在大多数的孩子心里母亲永远是那个最美丽的女人,黎簇不例外。父母离婚之时,黎簇尚幼,在他的记忆里,母亲没再长过年龄,永远美丽动人。黎簇呼出口气,整个人蔫了,额头抵着车窗,默默承认了,不是。

红灯转绿,吴邪不再过问,踩下油门,提速把奥迪甩到了身后。

吴邪拐了几道弯,开进小区,刚停好车,黎簇就跳下车,吴邪在后面叫他悠着点,黎簇闪的更快了。

黎簇打开门,亮了灯,换上拖鞋,吴邪拖拖然的跟进来,站在黎簇的背后,顺手别上门,忽而贴近黎簇,往耳后吹了口气,挡路。黎簇没有防备,起了一身鸡皮疙瘩。他抓了两把耳朵,梗着脖子怼吴邪,玄关那么大,还硬说我挡路。

吴邪微微一笑,神色平静地越过黎簇,走向客厅。客厅里排着一组沙发,红木的,铺着蓝色缀银线的软垫。前面是用一整块黄花梨做的茶几。吴邪坐到沙发上,把兜里的钱包、钥匙、手机、软壳利群、酒店赠送的打火机,火柴盒,折叠军刀,两颗发苦的原味巧克力,一并放到茶几上。黎簇每次目睹吴邪这样往外掏东西,就会奇怪他的兜为何像无底洞一样那么能装。

吴邪脱下了衬衫甩到边上,露出里面白色的圆领衫。丑陋骇人的疤痕如一条条枯瘦干瘪的蜈蚣盘踞着结实的小臂。黎簇匆匆一看,转开视线,走进厨房,打开冰箱。冰箱里面的东西所余不多,除了矿泉水就是啤酒。黎簇拿了一瓶矿泉水,拧开瓶盖,往嘴里灌上两口。再掏出两罐啤酒,灵机一动,摇了其中一灌。

吴邪窝在沙发里面,看1818黄金眼的回放。吴家上上下下都喜欢这节目。毕竟能把新闻做成小品的节目不多,1818黄金眼算一个。

黎簇挨着吴邪坐下,递给吴邪啤酒,吴邪视若无睹,拿走另一罐,拉开喝了两大口,淡定地道声谢。

黎簇枉使心机,他把剩下那罐啤酒和矿泉水扣在茶几上,起身钻进浴室。

温暖的水流顺着身体坠落,安抚着身上的酸痛,稍事过后,黎簇浑身上下略感松快,然后擦干抹净,挑了件水蓝色的体恤和一条黑色的运动长裤换上。

如果说十年以前的吴邪还能注意一下仪表,那么十年以来,只忙着计划的吴老板和时尚已经完全绝缘。而十年后的吴邪好像延续了十年以来的风格,完全没有劫后重生,该重新拥抱生活,热爱生活,捣鼓自己的强烈意识。他衣柜里那些合身体面的衣服都是别人买的。他为了图方便,也为了节省时间,不逛网店,不去商场,真的没衣服穿了,就同个款式各种颜色来一打,穿到天荒地老。

黎簇第一次来这儿过夜,吴邪拿了几件没穿过的衣服给他换洗,全都是一个款式同个图案,唯一不同的就是颜色,洗完晾开,简直像一根藤上挂着七个葫芦娃。吴邪夸他竟然知道葫芦娃。黎簇对吴邪的浅薄进行了批评,还认为他抠,吴邪诚恳的认了,有债在身,三百亿不是个小数目。黎簇能怎么办,黎簇也很绝望啊,只好买衣服的时候顺手给他捎上几件,反正都是用吴邪的钱,不用迟早得被骗回去,就当借花献佛。吴邪还嫌东嫌西,logo大,花色繁,款式紧,价格贵。不过还是穿着了,毕竟他抠门,舍不得浪费。有些衣服穿着穿着就穿到小哥身上去了,黎簇对此无所谓,小哥模特架子,穿着好看,不但显得他眼光好,还可以怼吴邪没眼光,完美。

黎簇回到客厅,电视里在播放民国剧,女主和男主抱头痛哭,梨花带雨,泪眼朦胧。吴邪嫌剧烂,压根没看,换个舒服的姿势,平躺在沙发上,闭目养神,一只手支在沙发外面,手指里夹着一支没点燃的香烟。

吴邪平常睡的浅,有点风吹草动就会醒,也是,谁在刀口上躺十年,都会像他那样敏感。如今日子过得还算太平,他的习惯还是改不过来。所以吴邪这会没醒,显然是根本就没睡着,只是不愿意动弹。但黎簇还是放轻脚步,悄悄地走过去。

黎簇往茶几边上一靠,取走了吴邪手指中间的那只香烟,在手里把玩一会,心血来潮,点了烟,抽上两口。他们以前接吻,吴邪身上都是这个味,渐渐的就闻不到了。吴邪的烟瘾很凶,这几年身体不比以前,起了戒烟的心思,可没法子完全放弃,只能自欺欺人,少抽一点是一点。

吴邪半闭着眼睛,慢声慢调,嗓音低沉,抽烟早死。

黎簇眉开眼笑地冲着吴邪吹口烟气,你也知道抽烟早死。

吴邪不那么诚恳的辩白,人在江湖身不由己。食指和无名指动了两下,示意黎簇还烟。

黎簇爱莫能助的耸了肩膀,把香烟在烟灰缸里灭了,一句还一句,抽烟早死。

吴邪睁开眼,注视着黎簇的动作,揶揄一句,我早死,咱们一笔勾销,你早超生。

黎簇脸上的表情徒然一收,眼神微暗,唇角向上,笑的凉凉冷冷,吴邪,我祝你长命百岁,寿比南山,跟我在一起,断子绝孙,互相折磨,痛苦绝望一辈子。说完,拇指食指相交,比颗心。

吴邪笑了,小伙子还没放弃呢。

黎簇头头是道,年轻人要有抱负,万一实现了呢。

吴邪用一只手支起脑袋,一声叹息,不晓得像谁,心黑,缺德。

黎簇笑的更开心了,官方指定,我像你。不过我对你没德,心也没你黑。

吴邪头上有一根白发,在灯光下闪了闪,黎簇也不问吴邪,上手就给拔了。也许因为太过劳心劳力,闯过太多生死,吴邪未老,华发已生,黎簇的手指扫过发间,到处是斑驳。

吴邪见到白发,面上泰然自若,问黎簇,你想过么,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,我多大了。

黎簇不爱听吴邪的胡诌乱语,反唇相讥,等我到八十,你还在乎年纪?

吴邪像听到一个笑话,禁不住笑出声,我活不了那么长。抬起另一只手,撩动黎簇湿漉漉的发尖,温和地说,头发长了,也不剪剪。

吴邪这人狠,也绝,偏偏天生带着一种不自知的温柔。黎簇分不出他的温柔到底是出于爱意还是愧疚,又或者只是习惯,但是无所谓,无论哪种,黎簇都讨厌,更讨厌吴邪一温柔,自己就心软。一如此时。黎簇闻到了手指尖的湿润的烟草味,胸中柔软,渴望靠近他。黎簇默不作声地弯下腰,额头抵着吴邪的肩窝。吴邪手指插入黎簇发间,一路向下,温和的在肩颈流连。黎簇感觉很舒服,蓦然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,便直起身,趴到吴邪身上开始扒衣服。

吴邪用手挡了挡,皱了皱眉,哎,温柔点,温柔点。

黎簇不理吴邪,撩起圆领衫的下摆,结实的腹部上面旧伤斑驳,接近肋骨的地方有一块乌青,旁边还有大块擦伤。吴邪这人对人又狠又绝,对自己更狠更绝,所以每次下去搞事都会带点伤回来——黎簇曾经很疑惑,同样是一身的伤,他疼的一夜难眠,吴邪仿若无事,吴邪的答案是,我是大人。黎簇向他竖了大拇指,以表对吴邪装逼的佩服——黎簇冷哼,果不其然,怪不得在车上喷那么多花露水,就是为了掩盖红花油的气味。顺手抓过垫子丢过去,大声开骂,艹,正经买卖是吧,又骗我是吧!你个王八蛋,大混蛋,死瘪子,人渣,败类,禽兽。顿了顿,觉着词汇量不够充沛,又加上一个,大猪蹄子。

吴邪接过垫子,直待黎簇骂完了,把垫子放到地上,半支起身子,哭笑不得地辩解,不是你想的那样。

黎簇一把压住吴邪的大腿,不让吴邪起身,指着乌青质问,那你这伤怎么来的。

吴邪眼珠子转了转,摸了摸鼻子,面有难色。

黎簇瞪他,又想编谎话框我,你一撒谎就摸鼻子,自己不知道啊!

吴邪苦笑,沉默半晌,也不藏着掖着了,一口气讲下去,胖子拍了一把小哥,小哥碰到我,我挤着小花,小花要跌,我伸手去拉,他自己站直了,我撞上水龙头,那水龙头还是个铜制大狮子头,这还没完,旁边的裂纹玻璃爆了。嗯,我们当时在泡澡。人都没事,最后私了,赔了三万。完了。

黎簇不敢置信地睁大眼睛,天啊,那可是解雨臣,王胖子,张小哥和吴邪啊!按照吴邪的说法,怪不得吴邪要扭扭捏捏了,的确挺丢脸的。黎簇呃了半天,憋了好久,张了张嘴,想问吴邪伤口怎么样,还疼不疼,话未出口,忽然被蛰了一下,脖子一缩,眉头一皱,发出犹豫的声音,吴邪,我分不出你说的是真是假,你太会骗人了。

吴邪的笑意深了,你愿意信的就是真的,你不愿意信的就是假的。如果你不愿意相信,就算证据摆在眼前,也是有一千一万种理由来拒绝相信。

蛇打三寸,黎簇被抽的皮疼骨痛。镜子一旦打破,裂痕永存,信任亦是如此。黎簇如同一只惊弓之鸟,他无法判断吴邪的哪句话该信,哪句话该丢进垃圾桶。然而就算如此,遇到任何情况,他还是会下意识的抛弃怀疑,选择去相信吴邪。黎簇恶狠狠地盯着吴邪那双安定的眸子,徒然之间,整个人泄了气,倒到吴邪身上,连带压倒吴邪,一起躺在沙发上。吴邪把他圈起来,手掌在他的背上有节奏的拍打。

黎簇低低唤着,吴邪。

吴邪应了,嗯。

伤口严重吗?

皮肉伤,没事。

疼吗?

不疼。

吴邪。

嗯。

我讨厌你。

我知道。

黎簇侧过脸,吴邪的呼吸近在咫尺,喷到他的眼睑上。黎簇看到吴邪的眼睛,那里面铺着一层温柔。黎簇心猿意马,凑过去啄了一下吴邪的嘴唇。

吴邪的手掌滑到黎簇的脖颈上,加重力量,于是他们的嘴唇溶于一气。

断断续续的吻了一会,情绪上来了,便转移了战场。

黎簇一进卧室,就把衣服丢的满地都是,吴邪跟在他后边一边脱衣服一边捡衣服,最后衣服全部丢进沙发里面,两个人则倒到床上,相拥相抱,滚做一堆。呼吸之间,黎簇张开身体,承受着熟悉的重量,春潮崩涌而来,扩散到四肢百骸,颤抖,喘息,额头淌汗,口干舌燥,摇摇欲坠,快活的难以自持。世界急速缩小,又迅速爆炸,被毁灭,又被重塑,终于趋于静止。

一轮过后,两人躺在床上,黎簇背对着吴邪,枕着吴邪的手臂,借着床头灯散发的朦胧光线数着吴邪手臂上的伤痕。从上往下,从下往上,如此循环,共十七道。黎簇心中一动,咬了一口第十七道伤痕之后,那块完好无损的皮肤。那里本该有属于他的第十八道印记,但他活了下来。

不但活下来了。

还和吴邪在一起了。

黎簇不知道哪个更糟糕一点。

说句实话,到现在为止,黎簇还在奇怪他和吴邪怎么就搞上了。黎簇有时候觉得,他和吴邪这事好似他做的一个梦,因为是梦,所以什么都可能发生。然而梦梦醒醒,醒醒梦梦,是梦就要醒,何况白日梦。醒来的黎簇是不齿梦中的黎簇的,因为梦中的黎簇每每多爱一点吴邪,清醒的黎簇就感觉多背叛了一点他的父亲,也就更厌恶自己一分。罪恶感有千金重,压在心梁上,让黎簇时常自责,他怎能深陷其中,难以自拔。

吴邪有什么好的,害得他家破人无踪,断手断脚。又骗他,又框他,又挑他伤口,又抠门,给他的钱还往回偷。鼻子不灵光,闻不到味儿。一脱衣服,一身纵横交错,丑陋的伤疤,看着都疼。当然这点上他没资格念吴邪,他们是半斤八两。不止如此,还嫌他小时候看的动画片制作太烂。打牌害他把把输,下棋从来不让他。发现女同学对他有意思,在后面怂恿窈窕淑女君子好逑。自己不去陪奶奶看戏,让他去。哦,对了,爱吃臭豆腐,还强迫人吃。

可只要吴邪对黎簇笑一笑,与他说,我在呢,黎簇就还是喜欢他。好像鱼要在水中游,马要在路上跑,这份情有独钟没道理可讲。黎簇有多讨厌自己的这份喜欢,就有多喜欢吴邪。他在这种痛苦中辗转,依然舍不得离去。

想到这里,黎簇不由自主地抓紧吴邪的手。吴邪转过身,软绵绵的呼吸喷向黎簇的后颈,胸口贴住黎簇的背脊,另一只手搭在黎簇的腰间,箍住他,要他睡觉。黎簇被压得动弹不得,反而意外的安心了,便什么也不去考虑,合上双眼。周围暗下来,一丝光也不见。

黎簇张开眼睛,身处黑暗,唯正前方有一点点光亮。黎簇如飞蛾遇火,不由自主向光而行。走近一瞧,是吴奶奶,穿着一袭绿色长裙,拐杖点在地上,发出笃笃的响动。奶奶笑容可掬,面上沟壑里都透着慈爱,握住他的手,告诉他,我们家小邪不能老是在外面浪着,该成个家了,我得帮他求个姻缘。一刹那,强烈的愧疚感淹没了黎簇。

吴邪与他不同,身边有那么多人喜欢他,关心他,他们为他出生入死,同他生死与共,特别是奶奶,她像一座灯塔,耸立在家的这头,给吴邪指明回家的方向,永远等待着吴邪。

奶奶对吴邪爱之如宝,曾经有过许多殷殷期望,经过岁月的洗礼,所剩不多,只愿他平平安安,膝下有子,晚景幸福。黎簇暗忖,奶奶对他关怀备至,他为何要伤害奶奶,他该把吴邪还给奶奶,完成奶奶的心愿。可有个角落在扭曲的哀嚎,你要是还了,就找不回来了。

黎簇略一犹豫,奶奶消失的无影无踪,换做初生小鹿出现在眼前,大眼睛黑漆漆,目光干干净净,生机勃勃地凝视着他。母鹿在后鸣叫,小鹿撒开蹄子,欢快地跑回母鹿身边,依偎着母亲。

风夹杂着呼唤飘来,黎簇的身体徒然一定,抬眸直视前方。四周发亮,黑暗尽退,仿如白昼,从中站着一个女人,穿着白色的裙子,窈窕瘦长的身子似雾似云,风一吹就要消散。阳光洒在女人的脸上,她绽开笑容,口里念念有词,小耗子儿上灯台,偷油吃,下不来,叫妈妈,妈不来,叽哩咕噜滚下来。嗓音像铃铛一样清脆可人。念完了,抱住身边的孩子,吧唧亲了一口。黎簇双唇发颤,带着思念的目光,贪婪的在女人身上流连忘返。他情不自禁地向女人走去,企图离她近一些,再近一些。

然而猝不及防,天地旋动,女人在尖叫,眼泪淹没了她美丽的面庞。黎簇的胃部一阵绞痛,三步并作两步冲过去,边跑边喊,不要打她!他扑过去,要帮她挡住所有可怕的灾难,可人影皆灭,手心空空如也。

黎簇晃了晃腿,低头跪倒在地。一只手带着重量压着他肩膀,那份熟悉的感觉让黎簇下意识的瑟缩了一下,随之而来,一个声音从头顶而降,爸爸出差,你自己好好照顾自己。黎簇猛然抬头,眼前空无一人,映入眼帘的只有蓝到发滞的天空。

黎簇连手带脚地爬起身,慌慌忙忙,跌跌撞撞,像一头找不到出路的困兽,跑过城市昏暗的街道,穿越激流涌动的暗河,踏入白色的沙地。沙子仿佛有生命一般抓住黎簇的脚,绊倒他。黎簇跌的浑身都疼。他抱紧自己,瑟瑟发抖,惶恐嚎啕,你们去哪儿了,为什么我不找不到你们!我会乖的,我会听话,好好念书,上个好大学,你们回来吧!求求你们,不要丢下我!

黎簇,黎簇。有人在呼唤,黎簇认出那是吴邪的声音。黎簇指着那一片连绵起伏,没有尽头,雪白的沙地,发疯似地喊叫,吴邪,吴邪,我找不到他们,怎么办,我找不到他们!嗓音越来越低,最后变成静默。天地辽阔,哪里有吴邪的影子。

吴邪的声音又响起来,忽近忽远,忽高忽低。黎簇仔细辨别着声音的方向,竟来自脚下。黎簇吓了一跳,直直跪到在地,刨开沙子,凄厉的尖叫,吴邪、吴邪、吴邪,你坚持一下,我来救你。但毫无用处,沙子没有减少,而从里面爬出来的尸蟞却越积越多,要活埋了黎簇。

黎簇一筹莫展,心焦如焚,恍然之间,满是白沙的手心多了C4炸药的引线,黎簇猛然一震,像是找到主心骨,倏地冷静下来,甚至还感到了一丝隐隐的兴奋,是啊,还可以这样。

天地轰然变色,万物荡然无存,他的背,他的腿,他的手,他受过伤的地方,爆发出剧烈而尖锐的疼痛。

一切戛然而断,黎簇心惊肉跳,打开眼皮,眼前黑夜如旧。

发现自己动不了,黎簇下意识手脚并用地挣扎,简直像要以命相搏。

黎簇!吴邪陡然提高了音量,像一盆冷水浇在黎簇的头顶,黎簇抖了抖,彻底清醒。原来他是被吴邪牢牢地锁在怀里。

吴邪伏在他的耳边询问,怎么了?又做噩梦了?

黎簇喘着粗气,空洞的双眼望着黑暗中的一点,那里和梦中一样,一无所有。胸口好像被挖去了一块,流出泊泊鲜血,痛心彻骨。

黎簇心慌意乱的在黑暗中摸索一会,紧紧抓住吴邪的手指按到胸口,犹嫌不够,艰难地扭个方向,紧贴吴邪,捧着那消瘦的脸颊,胡乱急躁地寻找着上面的嘴唇,干渴地呼唤着吴邪的名字,一遍又一遍。吴邪似乎要说什么,一张嘴,黎簇就用舌头把那些劝慰给顶了回去。于是吴邪不再讲话,勒紧了黎簇。

黎簇的身躯在抚慰之下再度绷紧。脑海中点燃火花,滋啦啦得直响。愧疚也好,恐惧也好,悲伤也好,沮丧也好,都在野蛮的交合中被丢弃了。他们紧密的联系着,在天摇地动之中撕扯对方,急急喘息。也不清楚过去多久,黎簇压着喉咙,撑开双眼,黑暗中闪过一阵白光,像银河掠过了眸子。然后黎簇感到了一种满足,以及满足之后的宁静。

世界静悄悄的,黎簇缩在吴邪的怀里,与吴邪手脚并缠,如果不是吴邪出声唤他,他就要一歪头跌入黑暗的怀抱了。

好点了?吴邪圈着黎簇,捏了捏黎簇的耳朵,声气在黎簇耳边盘旋。

昏昏欲睡的黎簇失去了思考的能力,他盯着黑暗,眨了眨困倦的双眸,放弃了坚持。

黎簇平静地道,吴邪,我见到我妈了。

黎簇原本以为这件事,他会瞒吴邪一辈子,可吴邪是那么的温暖,让他的声音背叛了他的心。

黎簇陪着奶奶去寺庙里上香,奶奶叫他拜菩萨,他就拜菩萨,奶奶要他磕头,他就磕头,奶奶让他上香,他就上香。奶奶帮吴邪求姻缘,他就替奶奶拿签筒。

奶奶要与主持聊天,怕黎簇年纪小闷得慌,放黎簇去外头玩耍。黎簇得了懿旨,出了禅房,没敢走远,在附近瞎逛。院子不大不小,草木繁盛,悠然整洁。黎簇身前有一座月洞门,一眼望去,可见外头的一处荷花池,满是残荷,身后的竹篱后连着小径,林密草深,满眼翠绿,他在那里邂逅了梅花鹿。

梅花鹿幼崽毛茸茸的,伶俐又可爱,黎簇正瞧的出神,不知打哪儿来了一阵风,卷着一个化成灰都认得的声音送进耳朵。

黎簇条件反射一般地回头,望向前方。

月洞门中间站着一个女人,穿这件碎花连衣裙,背对着他。

黎簇本能的张了张嘴。

妈妈。

背着黎簇的女人把手里的矿泉水递给呼唤母亲的高瘦男孩。

男孩做着夸张的动作,对着母亲挤眉弄眼,得意洋洋,爽朗大笑,那是与黎簇截然不同的、被人精心呵护才会有的表情。黎簇的母亲捂嘴而笑。黎簇看不到她的脸,却能勾勒出她的美丽笑容,很久很久以前,她也那样对他笑过。

黎簇愣在那儿,一动不动,半晌回过神,是了,他的母亲苦尽甘来,寻了一户门当户对的人家,丈夫对她无微不至,两人生了个活泼聪明的儿子,一家和乐,美满快乐。

黎簇的母亲与家人消失在月洞门前,黎簇恍恍惚惚地要跟上去,一双脚却似灌了铅,重的抬不起步子。黎簇呆了一下,心气散了,失落地坐在台阶上,把脸埋进膝盖。

秋高气爽,天气微热,太阳暖呼呼的照在黎簇身上,然而惧意像一条冰冷的蛇沿着小腿往上爬,让黎簇心里发冷。他的母亲成为了别人的母亲,天底下还有比这更可怕的事情吗。

吴邪说过,害怕的时候想想他。黎簇抱着电话,却拨不出去,他不是三岁孩子了,还得到处找妈妈。

奶奶提步而出,黎簇努力收拾了情绪,装作若无其事迎上去。奶奶细细地扫了一眼,问他怎么了。黎簇心惊肉跳,吴家的人一个个都敏锐的吓人,只得撒个谎,日头太晒,又与奶奶指起梅花鹿,引起奶奶的兴趣,才算混了过去。晚上与吴邪打电话的时候,黎簇也选择了隐瞒。吴邪似乎察觉了他的恹恹,黎簇只道腿疼,吴邪似乎半信半疑,但没有再多问什么,只叫他多休息。

黎簇以为他已百毒不侵,不会在乎这点小事了,但这些天来,双眼一合,脑海里总播放着那天的画面,他回到月洞门前,喊着妈妈。母亲回转身,笑如春山。所谓夜有所思,日有所念,于是今天便发生了认错人的糗事。

黎簇在困与醒这场无声的战争中安静的倒下了,昏昏沉沉地道,我陪奶奶上香那日,见到我妈,她站的离我有点儿远,还背对着我,可我一眼认出她。她应该是和家人来这边旅游的。她的儿子挺大了,长得有点像她,叫她妈,她笑着应了。也是,那是她的儿子,她怎么会不应呢。

吴邪,我没有爸爸,也没有妈妈了。

我没有家了。

我没有可以回去的地方了。

真的没有了。

含含糊糊地说完最后一句话,黎簇贴紧吴邪,吸取着那份温暖,终于安然入睡。

这一次,黎簇没再做梦。

凌晨三点,黎簇在一阵熟悉的酸疼中醒来。药效已过,疼痛又来攻城略地。黎簇瘫在床上,睡卧不宁,揉了揉惺忪睡眼,小心翼翼地爬起身,尽管放轻了动作,还是惊动了一贯浅眠的吴邪。吴邪闷声不语,一把抓住他的手腕,黎簇老实地告诉他要去吃药,吴邪才放开手,随他去了。

黎簇进厨房找到止疼药,合水吞下去。吃完之后,轻手轻脚地溜回卧室,躺到吴邪身边,他闻到一股清新的水汽味道,显然来自吴邪身上,想来吴邪在他睡着的时候洗了澡换了衣服。黎簇滚了一圈,抱住吴邪,两眼一闭,一觉睡到大天亮,仍觉不够,莫不是吴邪坚决不让他逃课,黎簇大概能蒙头睡到下午。

吴邪一边像唐僧一样在黎簇头顶喋喋不休,什么一日无二晨,时过不再临,什么花有重开日,人无再少年,珍惜青春,珍惜时光。一边扒拉黎簇的被窝,拱他起床。黎簇抵死不从,死命拉住被子,往深处钻,恨不能床上有个洞,可以跳进去,躲开吴邪的物理魔法双攻击。可吴邪不给他躲避的机会,直接把被子给掀了。黎簇头顶炸开了花,登时抱住脑袋,挡住刺目的阳光,欲哭无泪地大喊,吴邪你变态啊!你翘课就行,我翘课就不行!

吴邪回给他一个和蔼可亲的微笑,赞赏地点了点头,说得好,我行,你不行。

黎簇像条气鼓鼓的河豚,吼了一嗓子,无耻!

黎簇的抗议最终以失败告终,没得办法,只得在肉与灵分开的情况下,乖乖起床,刷牙,洗脸,换衣服,穿上新鞋子,跟着吴邪出门,上车,抓紧时间在车上打个盹,被运到学校。

到了学校附近,吴邪发觉时间有富裕,带着黎簇去小吃店吃早餐,雷打不动的要了两碗鲜肉小馄饨和两屉小笼。黎簇瞌睡没醒,打着哈欠,没胃口,但热乎乎的早点放到面前,吃了两口,肉灵一结合,有了食欲,把食物一股脑儿的扫进了肚子。

吃到一半,黎簇听到有人叫他,抬头细瞧,原来是昨天那位白衣女同学。她是过来吃早饭的。女同学今天换了一身粉黄色裙子,好似一朵开的正盛的凤仙花,清纯可人。她的脸上一如以往笑盈盈的,因为昨天那点小意外,对黎簇的态度更为亲切热情,还爱屋及乌似的主动对吴邪叫了叔叔好。黎簇想笑,又不敢当场开笑,只得抿紧嘴唇,等姑娘走了,才趴在桌子上,笑出眼泪。

等黎簇笑够了,吴邪左右端详一阵黎簇,出言调侃,我看你最近印堂明亮,桃花运挺旺。小姑娘笑的蛮可爱,看着对你有点意思。

黎簇擦掉眼角挤出来的眼泪,含笑而语,装神弄鬼,眼神不济,她天生微笑脸,见谁都一样。

吴邪定定一笑,你昨天英雄救美的就是她吧。

黎簇夹小笼的动作一顿,全然忘记之前要在吴邪面前耍威风的念头,脸上露出几分难为情的神色,吞吞吐吐地问道,你看到了啊。

吴邪默认了。坦而言之,反应挺快,抱的挺紧。

黎簇咳嗽两声,分辨着,那是情况危急。讲完,感觉不能在吴邪跟前认怂,便不甘示弱,迎难而上,以彼之道还施彼身,故意戏弄吴邪,吴叔叔,你这算嫉妒吗?

吴邪把剩下的几个小笼包子都捡到黎簇碗里,放下筷子,付之一笑,看把你能的。

吃完早饭,他们离开了小吃店,并肩而行,走向停车位。

吴邪突然拍了一下黎簇的肩膀,直截了当地问黎簇是不是想见他的母亲。

黎簇被这突如其来的问题给噎住了,稍后反应过来,吴邪手里有他们一家的资料,那时吴邪选了他爸来做饵,便放过了他妈,所以只要吴邪点头,吴家的人一定能找出他的母亲。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,怨不得黎簇心里五味陈杂。然而这一次吴邪没打歪念头,估计是听了他的浑话,要顺手帮他一把。只是这份好意黎簇消受不起,想念他妈是一回事,见面就是另一回事了。

黎簇低头看着交替前行的脚尖,叹了口气,诚实地回答,想,又不想。

吴邪斜了黎簇一眼,闷声不吭。

黎簇慢慢地回忆着往事,三分解释,六分怀念,剩下一分惊讶,惊讶自己的平静,话里不带半点感情,仿佛在讲别人的故事。

我妈是礼拜三走的。那天她没去上班,还替我向学校请了病假,带我出外头疯了半天。我们买了很多东西,吃的,玩的,用的,都是平常她嫌贵不肯给我买的……

那天晚上,她收拾了行李,临出门之前,努力在脸上扯出一个笑容,上面都是伤,笑比哭还可怕。然后,她最后一次抱了我,摸着我的头,交代我以后要乖。我不清楚发生了什么,只隐约有个感觉,我妈要走了,不会再回来了。

我心中很慌,拼命地拉住她。我妈……我妈,我妈,一脸的泪,挣脱了我的手,逃似地飞下楼,钻进一辆黑色的小汽车,绝尘而去。从此以后,我没再见过她。

你要是问我想不想她,我当然是想她的,非常的想,做梦都在想。但这不是我去打扰她的理由。我妈受了太多的苦,她有权利遗忘。

吴邪,就像我怨过你为何要带我去古潼京,我也怨过我妈为何不带我走,把我丢在地狱里。可我从来……从来没有恨过你们。我有没有回去的地方其实不重要,我也不在乎。我只希望她在这个世界上好好的活着,好好的生活。所以,别去打扰她。

黎簇口中苦涩,话尽于此。

吴邪嗯了一声。

黎簇明白这事儿就算暂时翻页了。 

说话间,两人到了车旁。周围的行人如流水一般,在他们身边穿来穿去。

吴邪拉开车门,正要上车,黎簇突得记起之前奶奶的嘱咐,一把拉住吴邪的胳膊。

吴邪回头看他,问道,还有事?

黎簇眼神一阵飞来飞去,最后落在吴邪的衣领上,不情不愿地,瓮声瓮气地撇撇嘴,奶奶叫我要是见到你就劝劝你,这个礼拜的相亲一定要去。我说完了,嗯,我劝过了啊。

奶奶操心着吴邪后半辈子的安稳,要给吴邪介绍对象,吴邪一直推脱生意忙碌,避而不见。奶奶一气之下在礼拜天定下了一场相亲,地点就在吴山居,对方据说是奶奶熟人介绍的,是位老师。奶奶对这次相亲很是重视,不止叮嘱吴邪一定要到,还把吴邪身边的人挨个点了一遍,要求谁见着小邪就劝一劝,黎簇逃不过,只得点头称是。

吴邪转过身对着黎簇,与黎簇面对面,一脸的忍俊不禁,真是越活越回去,越来越怂。

黎簇不爱听了,眉头一蹙,推了一把吴邪,你不怂啊,也不看看你到奶奶面前那怂样。

吴家奶奶是吴家的大宝贝,吴家的家训之一就是天大地大,奶奶最大,小满哥都对她俯首帖耳,吴邪也绝对不敢胡乱顶撞,平常都是好言好语的伺候着,奶奶认一,绝不指二。

吴邪露齿一笑,手指轻捻着黎簇的外套衣襟,不动声色地盯着黎簇,语气绵里藏针,异常的暧昧,你劝的也太不走心了,到底是要我去呢,还是不去呢?

黎簇岂能不清楚这是吴邪在逗弄他,他怎么能在明知是圈套的时候还掉下去,立即转开视线,避免与吴邪的目光相撞,可黎簇躲到哪儿,吴邪就跟到那儿,黎簇完全逃不了,还是被抓着了。四目一对,黎簇不知不觉泛红了脸。心中各种念头此起彼伏,有点想炫耀他们的亲近,又怕让人瞧着这份亲近。

黎簇言不由衷地哼哼唧唧,你去不去关我什么事,但奶奶对我可好了……

吴邪一声讥笑,奶奶对你好,所以你卖我,你这良心长哪儿去了。

黎簇冲吴邪龇了龇牙,反正没长你身上。

吴邪转身上车,坐到车上,戴上墨镜,摸了摸身上的口袋,找出烟盒,倒出一只香烟,叼在嘴上。突然想到了什么,伸手揉了揉黎簇的脑袋,顺手帮黎簇整了衣领,然后转过去望着前方的车水马龙,静了一静,添了一句,黎簇,我在哪儿,哪儿就是你的家。

吴邪一箭上垛,扎的黎簇呆了一呆,半天缓过劲,一颗心扑通扑通的直跳,嘴里却道,吴邪,你的承诺和放屁一样。

吴邪对着黎簇笑了一笑,仿佛在说,可你信。

那笑像春日发芽的柳枝抽打着黎簇的心脏,令黎簇突然生出一种拥抱吴邪的冲动,但碍于人来人往,终究止步不前。

黎簇目送吴邪扬长而去,回首之时,发现女同学站在店门口一脸好奇地望着他。

黎簇摸了摸鼻子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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